陕西汉中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自古以来就是两汉发祥地,也是汉文化的源头,同时更是陕西入蜀的第一要道,所以一直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三教九流无所不至。到嘉靖年间,在城中住着一家富户,家主姓马名隆,家中良田千亩,所开商铺酒肆不一而足,当地人称马百万,也算这城中一个大户人家。可惜世事无常,马隆命薄福浅,刚到三十而立就得了暴疾,结果年纪轻轻的没几天就蹬了腿,身后也没有儿子,就剩下妻子方氏和所生的一对孪生姐妹,一个叫娉娉,一个叫婷婷,还都不足十一岁。好在这方氏年龄虽然不大,但却见精识精,颇有才干。丈夫虽然撒手西去但是家里的担子她却不能不管,于是伤心之后就化悲痛为力量,一年下来不仅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就是外面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这马家在她的管理下不仅没有败落反而是银钱滚滚更上了一层楼。
这一天早晨起来,方氏正在家中教俩姐妹练习女工刺绣,忽听仆人来报有一个云游僧人到门口前来化缘,说是要修什么寺庙,仆人连续赶了几次,可这僧人怎么也不肯离去,只是赖在门口默诵佛号,无奈之下仆人只好前来通报主母。这方氏平时对这化缘乞讨的和尚道士早已不知见了多少次,何况她一贯是好善乐施慈悲向佛之人,当下头也不抬的对仆人说道:“给他十两银子打发他去吧。”没想到过了一会仆人又匆匆回来道:“那和尚听得夫人赏他十两纹银,只是摇头,也不接受,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走。”方氏一听不禁有点恼怒:想这十两纹银也不算小数目了(明朝中晚期十两纹银可以够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混个温饱不成问题,所以这方氏算是出手阔绰的了),这和尚还贪不知足?别是什么假装佛门之人的无赖,说不得只好出去会他一会。
于是她便起身和仆人一起来到门口。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和尚,身材肥硕面白无须,穿一身脏兮兮的灰色僧袍,背上一个青布背囊,正眯着眼睛站在门口,一见方氏出来便双眼一翻,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方氏一看这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云游和尚,并无什么异常,不知如何敢来狮子大张口,于是也对和尚回礼道:“大师辛苦了,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和尚又是一声“阿弥陀佛”,这才抬起头对方氏道:“贫僧路经宝宅,看见屋顶之上有黑气翻腾,再走到近前一看,发现这房子风水大大不吉,贫僧屈指一算,恐怕夫人与二位千金都有大难,此事事关重大,所以贫僧不敢不说。”方氏一听此言本并不甚信,想这几年家业兴旺,事事顺利,哪有什么不吉?但是转念一想丈夫年纪轻轻的便去了,莫不是真是自家风水不好?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又有点忐忑起来,难道这和尚精通堪舆之术能看出倪端,或者就是知道我夫早亡欺负我孤儿寡母前来危言耸听诈取钱财?且待我试他一试再说。
想到这里她微笑着对和尚说道:“不知大师可有何见教?”和尚继续道:“依贫僧看来,此宅命犯廉贞煞,所住之人俱当不寿,好在我佛慈悲,贫僧有一镇宅之宝物,具天地之灵气,颇有神通,如果能安放在佛堂内,朝夕供奉,定能延年益寿富贵长久。若不是夫人也是一心向佛之人,却也不见得有这个造化。只是此物须心诚才能相请,不知夫人意下如何?”方氏道:“我自是心诚,却不知如何相请?”和尚说道:“若是诚心相请,须纹银三千两,以便我佛广造福缘。”方氏一听,心中暗暗吃惊,这和尚胃口不小,说到底还是为了讹诈钱财,只不过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这个不成?
她心中虽有些恼怒,但是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对和尚笑道:“听大师此言,我深感厚意。只是我们孤儿寡母,生活多有不易,非心不诚,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和尚一听,脸色大变,似有不郁之色,看着方氏慢慢说道:“那依夫人所言,可出多少?”方氏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听他发问,不急不慌到:“我本打算出十两纹银,奈何深感大师善意,所以再拿出二十两,共计三十两纹银,大师意下如何?”对方氏来说,这叫花钱买个心安,也是无奈之举。和尚一听,不再言语,低头沉思片刻,忽抬起头道:“即是如此,所谓佛家应普渡慈航,贫僧也就应了。”当下从身后包袱中拿出一个小木匣交予方氏。
方氏看这木匣中间有一把小锁,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和尚道:“此物内装佛经,可驱邪辟魔,只是万不可打开相看,否则有害无益,切记切记。”方氏于是命下人取来纹银交给和尚,和尚看着手中三十两纹银,突然仰天大笑三声,然后头也不回就转身离去了。待他一走,方氏就把这盒子随便放在后院一个没人住的阁楼上,本来心中就不甚相信,更别提什么早晚朝拜了,后来也不见有何异常,母女均各相安善,于是渐渐都忘了这事。
一晃四年又过去了,两个孪生姐妹转眼已经十六,出落得是肤光胜雪眉目如画,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有一天午后姐妹两人坐在楼上的窗前绣花,忽然看见对面阁楼上的窗子后面竟然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手里还拿拐杖向这边观看。姐妹俩素知这个阁楼一直是用来放杂物的,平时楼门紧锁,并无人居住,此时一见有陌生人出现,不由大为惊异,还以为自己眼花,于是急忙揉揉眼睛再看过去,发现老头不仅仍站在窗口,还冲着她们微笑不已。姐妹俩大惊失色,赶紧下楼找到方氏,七嘴八舌的告知了方才所看到的情形。
方氏一听却并不甚相信,这两个女儿都在待字闺中,平时防闲甚严,一般人等都进不来,更别说什么陌生人了。可耳听两个女儿说的真切,也不由有些将信将疑,于是便随着女儿上楼查看,结果却看见对面阁楼上空空如也,哪有半分人影,再看楼下门锁依旧,心想必是女儿眼花看错了,于是向两个女儿温言安慰几句就下楼了。两姐妹眼见如此,一时也满腹狐疑,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眼花。
过得几日黄昏,方氏和两个女儿正在楼上拉家常,忽然看见对面阁楼的窗子后面那个白胡子老头又出现了,依然还是那个模样那个打扮,对着母女三人微笑不已。这次方氏是看的真真切切,她心中一惊正待张口呼叫仆人,可是转眼之间老头又消失不在了。方氏心中虽感惊惑,但是看两个女儿脸色煞白手足无措,担心吓到她们,于是笑着对女儿们说道:“我听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们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晾他也不会有什么异常。”姐妹俩听罢这才稍感安心。
这边刚安慰完女儿,那边她就找来一个年方十四五岁的小仆,名叫张谦,让他赶紧去阁楼看看有何异常。这张谦一听出了这么奇怪的事,马上拿上钥匙打开了阁楼的房门,他本就年龄不大童心未泯,此刻好奇心又起,所以心中并不害怕,点上一根蜡烛就走了进去。进得屋门他便举起蜡烛四处照去,只见到处都堆满是杂物,上面灰尘密布,眼见一楼并无异常,他便走上楼梯准备去二楼看看。刚上得几步,忽觉背后有人低声叹气,似乎还能感觉到一股呼吸之气喷到自己的脖子上,张谦心中大惊,急忙转头照去,却见身后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他仔细看了半响,确定并无异常,于是转过头来正待上楼,忽觉一阵冷风吹来,手中的烛火摇摇欲灭,他低头赶紧用另一只手护住,等到火苗逐渐明亮,正打算再上楼去看,没想到一抬头就发现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双手下垂,一动不动的面对着自己,仿佛能感觉到有两道妁热的目光紧紧盯住了他。这一下把张谦吓的是心惊胆战魂不附体,大喊一声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刚一转头就发现一张奇怪的脸在身后正对着自己,这张脸须眉皆白,双眼炯炯发光,最为奇怪的是整张面孔都呈青色,还对着自己嘿嘿冷笑。张谦眼见如此诡异之事,一时肝胆俱裂,再也支撑不住,大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就此人事不知。
这方氏和两个女儿正在楼上等待,忽听对面阁楼内一声大叫传来,听来正是张谦的声音,她心知不好,赶紧下楼叫上几个仆人打着火把进入阁楼,只见地面厚厚的灰尘上还留着张谦进来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就不见了,几人上的阁楼四处找寻,就是遍寻不着,这一个大活人就此失踪不见,真是一件咄咄怪事。方氏心头大乱,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几人出来先不要声张,待她想想再从长计议。
这天晚上,方氏睡在房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正在焦躁不安之际忽听偏房中传来两个女儿的惊叫之声。方氏大惊,披上衣服来不及穿鞋就跑了出去,待推开女儿房门进去,方氏不禁目瞪口呆,两张床上均不见女儿的身影,居然也凭空失踪了。这一双女儿可是方氏的命根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方氏双眼发黑身子一晃,差点晕了过去,幸好此时几个仆人也已赶到,这才将她扶住慢慢坐下。
眼见着家中出了怪异之事,主母此刻也六神无主,几个仆人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定了定神后,其中一个老妇说道:“我听说城隍庙有个法师姓庄,他法力高强,对付妖魔鬼怪也很有经验,要不将他请来先看看再说?”这方氏正心慌意乱没了主张,一听此言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口中连道:“还不快去请法师来。”老妇迅即下楼出门赶到城隍庙,好在时才二鼓时分,法师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请了回来。一进马家大门,庄法师左右环顾一下就大声说道:“好大的妖气。”方氏早在门口迎接,一听此话更感惧怕,口中问道:“不知师傅可知是什么妖怪?”庄法师摇头晃脑道:“不可说,不可说。不过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难逃我天罗地网。”于是叫几个家人把院中清理干净,腾出地方,他要开坛做法了。
只见庄法师让徒弟先铺上一丈余宽由仙鹤羽毛和羊毛编织在一起的毯子,接着将一台红木八仙桌抬了过来放在毯上,接着在桌面铺上金龙红缎为桌围,庄法师头戴九叶莲花的道冠,身披五岳真形的道袍,脚穿双芝步云的靴子,手拿一把乾元阴阳宝剑,身后打着华丽的宝盖,威仪万分的登上了法坛。众人在旁边恭恭敬敬,不敢大声说一句话。
法师刚闭上眼睛,忽然之间狂风大作,对面瞬间也出现了一个法坛,上有一个破旧的木桌,用妇女的百衲裙作为桌围,桌后有一竹竿,上缠裹脚布一条随风飘动,桌上有一块破转立起作为令牌,一把儿童玩耍的竹剑对着法师,俨然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庄法师正在闭目养神,眼见如此不由大怒,拿起剑来,脚走八卦,击打令牌。只听对面竹剑击打破砖,发出的声音比他还大。庄法师更是恼怒万分,口中一边疾呼二郎神等神将之名,一边敲打令牌,而对面也不甘示弱,和他一起敲打起来,这声音一唱一和倒也悦耳。
庄法师见状又拿出朱砂,用手蘸着写了一道符咒贴在西边走廊的廊柱上,没想到一阵风吹过,东边走廊的廊柱上也贴来一个符咒,仔细看去,字迹似乎比庄法师的还要端庄一些。众人眼见此景,不由面面相觑,又是害怕又是好笑,庄法师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僵持片刻,右脚一跺大喝一声:“罢了罢了,此妖孽道行太深,待我回去请祖师爷再来降它。”说毕叫上徒儿收拾好东西就夺门而出,狼狈离去。
这方氏等一众人眼见法师匆匆逃走,而妖怪又如此厉害,心中不由惊惧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正惶恐不安间,突见门外急急奔进一人,看样子纶巾羽扇,温文尔雅,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儒生。方氏正待张口询问,只见儒生走到院中,向着空中就是一个掌心雷(道家的一种驱妖手法,指在法师掌心发出雷霆,据称发时呼轰有声,能够用以震开云障,击杀鬼魅),随即就听到有鬼物在满院奔走的声音,儒生更不二话,又是一个掌心雷发出,这次只见一团黑气向着阁楼而去。儒生这才转过头来对方氏说,快去找来井华水(即早晨打的第一桶水)。
方氏眼见来了救星,也不及细问,当下命人去厨房打水。儒生直上阁楼,望着楼中又是一个掌心雷,这次只听霹雳一声,众人均觉昏昏沉沉,待得清醒,发现阁楼上躺着三人,正是张谦和两个女儿娉娉婷婷。方氏一见大喜,扑上前去,却见三人均昏转不醒,此时仆人已经打来井华水,儒生喝了一口,喷在三人脸上,三人这才醒转过来。方氏大喜,询问之下三人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像做了一个梦刚刚醒来。于是方氏让人扶三人回去休息,这才整理衣服对着儒生双膝跪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儒生见状赶忙将她扶起,对她说道:“我奉师命来除此妖,你不用谢我。”方氏大为不解,不知这是什么妖孽,儒生问道:“你还记得四年之前那个和尚么?那是个妖僧,惯用妖术迷人心魄骗人钱财,此次妖孽就是他上次留下的木匣。”方氏这才想起当初那个木匣就被放在这里,于是赶紧找出交给儒生。儒生拿出把钥匙,开了盒子,只见盒子里哪有半纸佛经,只有两个小纸人,一个老头和一个青面獠牙之人。儒生拿出纸人,撕个粉碎,对方氏道:“这不过是妖僧的幻术罢了,不过上个月这妖僧已经被我师傅拿住锁了起来,我师傅得知有一个木匣还在这里,于是让我连夜赶来除妖,我紧赶慢赶总算不辱师命,此刻我将回去向师傅复命。”
方氏一听才知真相,她心中不由对儒生感激万分,想要重谢于他,可是一时间却想不起该用什么相谢。转念一想看这儒生年龄不大,本领又高,不如让我两个女儿嫁给他,以后就再也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了。于是她急忙拉住儒生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儒生听罢微微一笑道:“我五百年前读书及第,后来弃官学道,现在岂能重堕入秽道?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我要回去向师傅复命了。”方氏紧紧拉住儒生衣襟,口中苦苦哀求。才说得几句,忽感一阵狂风刮过,瞬间手中一松,睁开眼时,儒生早已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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